中国知识阶层的广阔与韧性丨《魏晋南北朝》
日本汉学大师川胜义雄写给大众的经典六朝通史。书中以宽广的视野融合政治史与文明史的双重视角,将六朝史置于东亚文化圈乃至世界史的视域中,旁征博引,以优美的文笔、清通的脉络阐释作者的代表性学术观点“六朝贵族制社会”,展现了日本汉学界20世纪以来中古史研究的精华。
摘录于章节:华夏文明圈的扩大,本文共2860字,预计阅读需8分钟。
1.地中海世界与东亚世界
在写下这段文字时,我碰巧正住在法国勃艮第古都欧坦(Autun)的某所旅馆里。欧坦这座城市,是罗马在征服当时的高卢亦即今天的法国一带时,由皇帝奥古斯都敕许、为了镇守边境而于公元前10年左右建成的当地中心都市。
包括这座城市在内的周边地区的居民是被称为埃杜维人(Eduen)的高卢人。这些人归顺了罗马,因此获得罗马市民权,陆续在城镇中建造了神殿、宫殿、剧场等大型建筑,最终使城镇获得了“高卢人的罗马”之美称。以城镇为中心,盛开了所谓的罗马高卢(Gallo-Romain),也就是混合高卢、罗马风格的美术之花。如果和中国世界比较的话,这大概就相当于汉代所置的辽东郡治所在地吧。而繁荣于此地的罗马高卢文化,也就不妨比作见于乌桓—鲜卑慕容部—高句丽等的胡汉混合文化了。
然而,辽东郡一带尽管屡经战乱,胡汉混合文化还是从鲜卑慕容部扩大到了高句丽。而欧坦却与之相反,从罗马末期的罗马高卢文化,到数百年后的 12 世纪才开始繁荣的基督教罗马式文化之间,可以说存在着某种断裂。据叙述欧坦城市史、美术史的简单指南手册所言,欧坦在此期间屡遭破坏,特别严重的几次是由270年的“巴高达”1(泰特里库斯时期的高卢农民) 、534年克洛塔尔一世的军队、725 年入侵的萨拉森人,以及 761 年的加斯科涅人2 造成的。3世纪到5世纪间爆发的高卢下层农民起义运动,因参加者自称“巴高达”(即Bagaudae,高卢语意为“战士”)而得名“巴高达运动”,屡次遭到高卢帝国和罗马帝国军队的镇压却屡次兴起,沉重打击了罗马帝国的统治秩序,加速了罗马帝国的衰亡。泰特里库斯(Tetricus)一世、二世为高卢帝国皇帝, 270—273年在位。
加斯科涅人(Gascon),因其居住地加斯科涅(Gascony)而得名。加斯科涅是法国西南部的一个地区,位于今阿基坦大区及南部比利牛斯大区。在开始于742年的叛乱中,加斯科涅人作为盟友协助阿基坦公爵霍纳德一世(Hunald I)对抗矮子丕平和卡洛曼。
欧洲史知识匮乏如我,并不清楚巴格特人等的破坏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灭绝了罗马高卢文化。不过在上述几次破坏当中,扮演了决定性角色的恐怕应当是萨拉森人的入侵吧——让我产生这种感觉的,是比利时著名史家亨利·皮雷纳的学说。
据皮雷纳所言,地中海世界并不是由于罗马灭亡或日耳曼入侵而崩溃的。在墨洛温王朝的法兰克王国时代,高卢直到 7 世纪为止仍是罗马高卢文化地区,延续着罗马式的古典文明。这里依然是地中海世界的一部分,古典罗马文明尚未彻底沦陷。
给这个统一的地中海世界以致命一击、使古典世界彻底沦陷的,就是萨拉森人的西进。包括从非洲海岸到伊比利亚半岛的地中海南部与西部,都落入完全异质的文明手中,结果就是以海上交通为纽带统一起来的古典世界被彻底撕裂了。东罗马帝国好不容易才算保住地中海东北部;而西北部则被关在地中海门外,其生存根基完全被封锁在内陆。曾经以地中海为中心繁荣的古典罗马文明圈,从此被三分天下:西北的天主教—日耳曼内陆性西欧文明圈,东北的东正教拜占庭的东欧文明圈,以及西部和南部的伊斯兰教文明圈。
萨拉森人的入侵席卷西班牙,破坏了欧坦城。法兰克王国的查理·马特将其击退并驱逐到比利牛斯山脉之南。不久以后,几乎称霸了全西欧的查理曼,也就是查理大帝,于 800 年接受罗马教皇利奥三世加冕,树起了复兴罗马帝国的大旗。然而据说在他的宫廷里,已经几乎没有人能用正确的拉丁语来写文章了。古典文明的水准下降更为严重,比墨洛温王朝时代都远远不如。地中海文明崩溃后被封锁在内陆的西欧,从此开始独自踏上了新的天主教—日耳曼文化形成之路。与欧坦并列的勃艮第另一古都欧塞尔(Auxerre)教会地下墓室中的 9 世纪壁画,就是其最早的文化遗产之一。
粗略回顾地中海古典世界崩溃,西欧被封锁于内陆后形成天主教—日耳曼中世文化的这段历史,再对照东方世界中六朝至隋唐的历史进程,不由得令人感慨系之。在西方,地中海世界是古代文明的根基。伊斯兰教、基督教(基督教中又分天主教和东正教)等排他性的宗教互相角逐,将地中海分割成三个文明圈,地中海世界于是乎崩溃。而在东方,尽管有着各式各样的政治分裂与民族斗争,高度发展了上古文明的中国世界却一如既往地——不,更应该说是作为进一步扩大了的中国式世界而延续发展下去。
2.断绝的世界与恒久的世界
说到西方,假如说地中海西北部顺利地发展出了罗马高卢文化,并且与东北部的罗马式拜占庭文明,还有西部、南部的罗马—萨拉森式文明三者一同,以罗马文明为共通的基础,在相互开放的关系中分别国际化了的话,那么这与东方的中国世界中胡汉混合文明圈的扩大,在一定程度上就可以说是相互对应的。可为什么在西方,这种共通性没能维持下去呢?而在东方,中国式世界又为什么能够持续发展呢?这在世界史上也是极富趣味的问题。
对于这个极其宏大的课题,有一个单纯的事实值得首先考虑:地中海世界的中心是海洋,而中国世界的中心是横亘华北华中的平原。人类无法定居的海洋,容易因应着周边陆地的状况而改变性情;而在人类定居的内陆,情况就没那么容易变动。假定说地中海是一片陆地,肩负着罗马文明的大量人群居于其中的话,那么这种文明的持续性想必也会更加强韧吧。仅凭突出于海中的意大利半岛,就想要维持以罗马文明为核心的地中海世界,只能说太不够分量了。
其次值得考虑的是,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所共通的排他、战斗性格与东方的佛教及中国人宗教意识中的包容性格之间的差异。当然即便在中国,从六朝到隋唐期间,佛教与道教或儒教间也并非不存在排他性的论争冲突。不过,中国自古以来就存在着一种基础性的思维方式:用非人格化的“道”来把握终极存在,“道”自身的“无”之本质超越了人类分析性认知能力。就此而言,说“一切空”的佛教,也不妨就看作追求“道”的“道教”(道之教训)之一派。换言之,“道”的无之本质中已经包罗了一切,佛教所起的作用也不过就是丰富了对“道”的探究而已。
这种思维方式的本质差异是思想史上极其重要的问题。而在东西方的现实历史进程中,将这种思维方式差异在不同的方向加以实践的,则是携带着这些思维方式的知识人。
3.中国知识人与贵族制社会
事实上,中国世界之所以没有像地中海世界一样断绝,而是能够以上古文明为核心持续发展,同时还增添了更为丰富的国际色彩,在我看来,最大的原因就在于中国知识阶层的广阔与韧性。
在西欧,从墨洛温王朝末期到加洛林王朝初期, 7—9 世纪的知识人都几乎已经无法再用正确的拉丁语写文章了。这在前文已经有所介绍。而古典文明的这种悲惨下场,在中国却完全不曾出现。毋宁说,正是在政治上分裂与大动乱的六朝时代,中国才确立了最华丽、最富于韵律的完善文章体式——“骈俪体”。这如实地反映出中国知识人的强韧精神及其主体坚韧不拔的努力:即使在政治分裂与战乱最严重的时刻,他们仍然能在珍重守护其古典文明的同时,进一步将其发展得更加丰饶。
在对战乱习以为常的六朝时代,凭着武力大展拳脚的武将确实令人瞩目,尤其入侵华北的北方异族就是以强大的武力为背景压制汉族的。但是,尽管这些武人确实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他们最终还是没能在中国构成统治阶级,开创出封建性的武家社会。要进入统治阶级,非得是有知识、有教养的文人不可,哪怕是战乱时代,中国大体上还是贯彻了这条原则。从六朝到隋唐时代的社会,一般被定义为贵族制社会,但所谓贵族,与其说是武人,毋宁说本质上是文人,是知识阶层。控制了华北的异族,其统治层就算原本是武人,也不得不逐渐蜕变为有知识有教养的文人。
中国知识阶层的这种强韧性是如何产生的?
六朝时代的贵族社会是怎样形成、变迁的?
握有武力的武人与这一社会的关系又是如何呢?
下面就以这些问题为中心,来看看这个时代的历史奔流吧。
汗青堂扩展阅读推荐
(追寻世界历史的新知与趣味)
滑动查看更多
点击上图,重返那华丽的黑暗时代。
这篇关于中国知识阶层的广阔与韧性丨《魏晋南北朝》的文章就介绍到这了,希望我们推荐的答案对大家有所帮助,也希望大家多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