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半路杀出的疑团 | 石一枫《漂洋过海来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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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洋过海来送你(节选)

文|石一枫

那豆记得,那天他们匆匆赶到了火化车间门口的登记处。这时别人就不跟着了,只由他和他爸他妈进去履行至亲的职责。仿佛延续着惯性,那豆从看着他爸签字,到听见有人宣布他们“可以出去等候”,仍然干巴巴地僵着一张脸。从登记处出来,他们家人和外面的人们再度会合。殡仪馆设有专门的休息室,一行人又匆匆往那里去。

而此刻,亲戚们也都没话了。爷爷化成了灰,也在提醒那些仍在喘气儿的人们:走了就是走了,既然全世界都是被他抛在身后的累赘,那么围绕着“走了”所费的那番周章其实就更是累赘,细想全无意义。休息室里有热水,有几位亲戚带着保温杯,大家便轮番过去沏花茶,沏得了就坐到靠墙的塑料椅子上,垂着眼皮子啐茶沫子。在噼里啪啦的声响中,爷爷好像获得了一场专注而纯粹的送别。也是巧了,在休息室,他们又碰上了那支身穿工作服的队伍。汉子们却不进屋,只是聚在大厅门外,或站或蹲,逆着阳光看去,剪影如同一组雕像。倒是这时,那个矮胖老头儿又朝那豆凑了过来。

那豆正坐在墙根的一把椅子上,胳膊在膝盖上拢成个环。他听见老头儿说:“小伙子,你也别怨我闹,有些老讲儿你不懂。凡办丧事,家家儿都得有人出面来闹,如果不闹,就显得‘老了’的人不重要似的。过去闹的大多是娘们儿,往坑里蹦拿脑袋磕棺材的都有。如今你们家吧……条件也就这么个条件,所以我必得豁出脸来闹上一场,要不对不起你爷爷呀。”

看那豆不言语,他又说:“六〇年我在农村,那时候粮食紧张,你爷爷还坐火车来看我,给带了半口袋酿酱油的黄豆。我还跟他上山,用竹竿子粘过鸟儿。”

那豆终于抬头,接了老头儿一句:“我爷爷后来也养鸟儿。”

老头儿吧唧着嘴回味:“我们粘鸟儿可不为了养,掏干净膛子烤着吃。”

聊了几句,火化车间便完成了工序,又由那豆他爸从一个窗口把爷爷领了出来。这时爷爷已被装在了一个盒儿里。盒儿也不是什么好盒儿,并无雕龙画凤,也非花梨紫檀,就是那么一个素素净净的方盒儿,上面刻着爷爷名讳,镶着爷爷照片。至此,殡仪馆的流程宣告结束,众人便又上了“金杯”,一同再往墓地去。

墓地也是那豆他爸这几天买好的,比殡仪馆离城里还远。听他爸说,开着车往那山上走时,都接到“河北移动欢迎您”的短信了。虽然“薨”于移动互联时代,但爷爷一辈子没用过手机——以后就算要用,也是河北移动的用户了。之所以将地址选得那么远,当然也是钱上的考虑。其实那豆的奶奶倒是埋在了北京,因为去得早,现在这待遇早没了,就连埋了人的地界也老说要修路,所以等把爷爷安顿好,将来也得把奶奶一并挪到河北去。

关于爷爷安葬的距离问题,那豆也曾嘟囔过两句。他妈却劝:“过去皇上不也住故宫埋河北?用你爷爷的话说,这也符合‘你们这个民族,你们这种人家’的习惯。”

话有揶揄,但也把这个问题给遮了过去。往北京与河北的交界处赶去时,车上的亲戚们再无什么意见。而那豆想:以后再看爷爷,就权当郊游了吧。

这么想时,他正捧着爷爷的盒儿,坐在驾驶座侧后方的一张椅子上。本来他还要往那个人造革大包旁边一蜷,亲戚们却都说“这可使不得”,又说“现在不是你坐了,是你伺候着你爷爷坐”。因而那豆虽然坐了,但仍坐不踏实,他只把半个屁股放在椅面上,挺腰抬头,两臂呈直角贴在肋下。爷爷过去就老说他“坐没坐相”,那么今天例外。也不知这是否足以补偿刚才亏欠爷爷的眼泪。

也许正因为这个姿势,才有了此后那件事。天大的事。

后来那豆还记得,事情发生时,他们正在一条宽敞、平整的大道上飞驰。还不到中午,身边的人们却困得东倒西歪。就连他爸也乏了,瘦长的脖子不时委顿下去又紧绷起来,看起来好像一只频繁打挺的蚂蚱。办丧事真是个耗神的事儿,哪怕是他们家这场简陋的丧事。而也恰因耗神,才起到了转移注意力的作用,让人们不必沉溺于浓郁的悲哀或虚无的感慨,从而继续藏身在世事如烟和碌碌无为的烦琐之中。

这么想着,那豆又纳闷儿:他这是怎么了?脑袋里冒出了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念头。那些念头太抽象也太缥缈了。而他又想起来,这毛病其实在他小时候就有,毛病一犯,他的眼神儿就散了,人叫也不应,有时还会轻轻吁一口气。

每到这时,他爸就会照他脑门“崩儿”一个:“你是不是有点儿傻呀?”

爷爷让他爸“边儿去”:“孩子转脑子呢,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光转嘴?”

被弹了一脑崩儿,那豆如梦初醒,又恍若隔世。小时候这样,现在也如此:当他一激灵,首先要重新确定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又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才记起爷爷已经“薨”了,自己正在前往墓地去送爷爷。他还记得,自己刚才想到了悲哀与虚无,想到了世事如烟。又一晃神,他却看到眼前弥漫着货真价实的烟雾——那烟雾是灰白色的,厚实而浩大,铺天盖地在车窗之外翻滚。

那豆登时“嗷”了一声,喊他爸:“看着点儿看着点儿——”

他爸那委顿的脖子也登时紧绷起来,同时狠跺了脚刹车。车身一跳,车上的人们都像屁股挨了一脚,后面人的脑门儿顶上了前面人的后脑勺,还有一个亲戚手里的保温杯飞了出去,热水正好灌进了那位虹鳟鱼养殖专业户的脖领子。

矮胖老头儿像个水壶一般尖厉地吹哨儿:“哎哟,褪了毛啦!”

那豆的动作更加剧烈。由于椅子上只坐了半个屁股,他干脆朝前一扑,像枚导弹一样有了起飞的趋势。随着失重和腾跃,他却没有伸出手去乱抓,反而两臂收紧,死死地抱住了怀里的那个盒儿。这时他想的还是保护爷爷。也幸亏座椅和车门之间有根铁杠子,“砰”的一声拦住了他。而当车子停稳,车厢里的人声更加嘈杂,那豆才从铁杠子上撑起身来。胳膊疼得钻心,但好在还能动,更好在爷爷的盒儿安然无恙。这时他又看见他爸开车门跳下去,叉着腰,朝浓烟里走了几步。浓烟似被揭开一角,路边隐约露出了几座金黄的、蓬松的小山,原来是附近的农民在烧麦秸。记得电视里报道过这种事儿,说会污染空气,但眼下看来却是禁而不止,他爸刚才一迷糊,车就冲到烟里来了。也是好险,车头前方几米,愣愣地站着一个妇女,妇女身旁还停着一辆“巨力”牌农用车。

他爸吼:“不要命了你——有在路上这么干的吗?”

妇女却置若罔闻,不紧不慢地跨上“巨力”,突突突地开走了。

那豆他爸只好咳嗽着爬进驾驶室,口气却还是相当沉着的:“这帮‘山炮儿’,真拿他们丫没辙——都有事儿没有?”

亲戚们纷纷说没事儿。连矮胖老头儿也捂着红脖子说没事儿,但要求旁边一老太太给“吹吹”。那么就是虚惊一场了,大家咳嗽着振奋精神,准备重新开拔。他爸又指了指浓烟里露出的一座嶙峋的高山,说上去就到了。

但这时,那豆却腾地起身,拽住了他爸挂挡的手。

他声儿不大,呜哝着说:“等会儿。”

他爸回头问:“干吗?”

那豆却不语,从侧门下了车,沿公路往前走出几丈远,然后回头,站定了等他爸。这么做时,他只觉得身上发冷,有一股寒意从肚脐眼儿往上乱窜。与此同时,那豆的耳边还回响着“咯噔”的声音,清晰而沉闷。不仅如此,那豆的手指尖儿上还残存着一种感觉,仿佛就在刚才失去重心、俯身前倾的那一刻,有什么沉甸甸、硬邦邦的东西隔着木头匣子往外撞击,在两个世界的边缘叩动了一下。

那豆便确定,那“咯噔”声来自爷爷的盒儿里。

因此那豆的惶惑和惊惧更加难以遏制:那是盒儿里该有的声音吗?

那豆还记得,在那天的滚滚浓烟里,他爸重新下车以后,也没顾得上说话,而是直奔一棵白杨树旁,解开裤子,借着浓烟的掩护尿了一泡。他边尿边问儿子:“你不是要解手吗?”

那豆仍不语,静候他爸尿完才说:“有点儿不对劲。”

他说时仍抱着盒儿,脸色煞白。这就让他爸不禁一悚:“哪儿不对劲啦?”

“这里边……”那豆把盒儿往上抬高两寸,“好像有东西。”

他爸说:“可不得有东西吗——你是不是又傻了?”

那豆却果决地摇了摇头,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盒儿。他心里道:爷爷,对不住了,您刚进去就得惊扰您。然后,他谨慎地举起那盒儿,悬在他爸脸前,向他爸投以询问的目光。得到他爸狐疑的首肯之后,他才振动双臂,将那盒儿摇晃起来。初时幅度不大,那盒儿一切如常,但随着摇晃得越发用力、越发激烈,便听见盒儿里发出了声响:咯噔,咯噔,咯噔。与此同时,那豆的双手再次感受到了震动,仿佛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正从那盒儿里呼之欲出。果然没有听错,刚才并非幻觉。

于是他停止摇晃,问他爸:“您听见没有?”

他爸自然不是聋子,反问他:“这里边是什么?”

那豆说:“我还想问您呢——里边是什么?”

他爸说:“当然是你爷爷……的骨灰了。”

那豆说:“可我爷爷……的骨灰能出声儿吗?”

他爸就不言语了,皱着眉,嘴巴张得能放进去一个鸡蛋。那豆也皱着眉,张着嘴巴,给另一个鸡蛋留出位置。两条扁担相对弯曲,四个眼珠子一转不转。他爸又像需要重新确认一遍似的,对那豆做了个摇的手势,那豆便再次把那盒儿摇动了几下:咯噔,咯噔,咯噔。而从“金杯”车的挡风玻璃里看去,在旷野里,在大道旁,在浓烟中,两个男人都带着郑重而诡异的表情,反复摇晃并倾听着一个盒儿,他们如同祭起了什么法器,又如同进行着什么神秘的仪式。

正当这时,那豆他妈捂着嘴跑了过来:“干吗呢你们俩——”

那豆和他爸这才爆发出了新一轮的咳嗽,一边咳着,一边摇着,一边说着。他妈马丽莲则站在俩男人中间,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又看看那个。然后,她先止住那豆:

“别摇了,再把你爷爷给摇晕喽——我看着也头晕。”

那豆他爸就问他妈:“那依你看,这响动……”

他妈惶然片刻,说出了一个推测:“要不就是没烧干净?”

这个推测不可谓没有道理,并且还有“他们家的条件”作为依据:殡仪馆的火化车间也有档次上的差别,分为普通炉和豪华炉。普通炉的自动化程度低,燃烧也不均匀,就是价格便宜;豪华炉的设备先进,烧得更加彻底,因而贵了两倍不止。他们家给爷爷选择了比较便宜的那一档套餐,用的就是普通炉,虽然遗体基本上都成了灰,但一些大块儿的骨头没烧干净也是有可能的。

然而他妈的话却没能让那豆信服。他的理由是:“刚才你们也都听见了,那不是骨头的声儿。再怎么烧不干净,骨头也都酥了,不可能叮了当啷的……”

他爸赶紧让他打住:“甭往下说了,给你爷爷积点儿口德。”

但他爸又转向他妈:“还真像是……其他东西。”

那么其他东西又是什么呢?给爷爷烧出舍利了?要不就是爷爷常年玩儿嘴,果然玩儿出了一副铁齿铜牙?那些推测就更不靠谱了。一家三口再次声势浩大地咳嗽起来,而这一轮的咳嗽里除了疑虑和惊诧,还包含了某种骑虎难下的尴尬。

等咳完,又是他妈指出:“可不管怎么着,事儿还得往下办呀……他爷爷还等着入土呢。”

他爸似乎点了点头,又拿眼睛看向那豆。那豆却冷眼一横,不作一声。虽然为了“积点儿口德”而不作声,但他的意思很清楚:如果盒儿里真有什么其他东西,等到入土以后,那东西可就要永远伴随着爷爷了。爷爷喜欢不喜欢这东西呢?如果不喜欢,就要永远糟心下去吗?而话说回来,这个盒儿不是应该仅仅属于爷爷的吗,凭什么还要容纳别的、不相干的东西?人生到头,连这点儿空间都不能独享,这也太窝囊了吧。

他爸他妈便把眼垂了垂。这个意思,他们都懂。

然而她妈又说:“……再说亲戚们也着急了。”

那豆又冷眼一横,意思就更清楚了:着急就让他们着去,凡事有个孰轻孰重,容不得掩耳盗铃。他的想法,他爸他妈同样也都懂。因此他听见他妈的嘴角“吱”了一声,他爸的腮帮子则像马一样鼓了一鼓。

但他爸随后的答复却是:“先上车,到地儿再说。”

那豆那横着的眼睛几乎竖起来了:“到地儿?到地儿也别想埋我爷爷。”

他爸声儿也大了起来:“你说什么?”

那豆重申:“我说——别想埋我爷爷。”

“我他妈抽你信不信——”他爸作举巴掌状,举完却立刻后悔了。他像其他人一样,也有些畏惧那豆的那股狠劲儿——对于那豆这种孩子,还有一个注解:一个旋儿横,两个旋儿拧,三个旋儿打架不要命。但出乎他爸的意料,此时那豆的眼神儿却是静默的,悲伤的,甚而还有点儿六神无主。那豆似乎也不知该怎么办了。的确,他哪儿能有主意呢?他再浑也还是个孩子。这孩子梗着脖子却扬着半张脸,貌似心甘情愿挨上一巴掌,但他同时却把那盒儿拢在了怀里,仿佛既想贴着他爷爷又怕勒疼了他爷爷。

那豆他爸的巴掌就悬了两秒,然后改了个手势,拽拽那豆:

“豆儿啊,要不咱们先上车?”

那豆还真跟着他爸他妈挪动了起来。上到车里,亲戚们鸦雀无声,都伸着脖子看着他们。车里升起了一个不可言说的悬念。那豆他爸沉默地钻进驾驶舱,打火挂挡。那豆沉默地坐在斜后方的椅子上,仍然只放半个屁股,姿态端正,眼珠却一转不转地盯着他爸。“金杯”开动,继续向那浓烟之外的山峰靠拢。

但才开了几十米,车又刹住了。人们随即感到了旋转:左边的人换到了右边,右边的人换到了左边。车掉了个头,重新加速。

他爸回头宣布:“我们还有事儿,得回去一趟。”

不埋了。葬礼临时取消。这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决定。

亲戚们自然又在车上炸了一回锅,至于具体是怎么闹的,他爸他妈具体又是怎么搪塞和解释的,后来那豆就不太记得了。而当绕了大半个北京,把亲戚们依次送回家后,他们一家便要重新面对那个半路杀出的疑团了。

对于该疑团的进一步处理方案,却又不仅是他们一家内部讨论的结果。

那天下午,时近黄昏,当那豆和他爸他妈聚在北屋,陪他们一同坐着的还有阴大夫。爷爷的屋里阳光明亮,窗外一蓬枣树的树影微微晃动。四个人有的像头疼,有的像牙疼,总之都愁眉苦脸地捂着脑袋上的某一部位。而他们又一律呆看着那盒儿,仿佛共同参着一道谜语。不知看了多久,还是那豆他爸打破沉默:

“反正都把……把他爷爷带回来了,带回来又是为了这里边的东西,那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总得弄明白吧。”

阴大夫便也开口:“还真是。要不别说你不踏实,连我也不踏实。豆儿更不踏实。”

那豆他爸又说:“可怎么才能弄明白呢?难道真得开盒儿吗?”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了:人都成了灰,还不能得个安生?可再反过来想:如果不开盒儿,那就继续让爷爷跟那“咯噔咯噔”的东西做伴儿吗?总之是两头堵。

偏是那豆他妈心思活络:“有没有别的办法呢,比如照个X光什么的?”

这个思路很新奇,他爸的眼睛立刻亮了,又看向阴大夫。照X光得找大夫,这不就有现成的大夫吗!他爸进而一拍巴掌:“对呀,谁又说不行呢?当然了,医院都是给人拍片子,没有给盒儿拍的,不过这也能想办法。阴大夫,您那体检中心也有X光机吧?劳驾您跟管机器的人说说,这点儿小忙他们还不……”

这么说时,俩人仿佛看到了真切的希望。而阴大夫却不言语,只是一边闷头听着,一边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又和那豆对了对眼神,发现那豆也在烦躁地摇头。

那豆一边摇头,一边打断了他爸他妈:“可照完片子呢,接着怎么办?”

他爸说:“如果不是别的东西而是骨头,那不就好办了吗……”阴大夫这时却说:“咱们是得相信科学,然而科学也有局限。我是大夫我知道,就算上机器,也照不出来里面到底是什么。只要是硬物件儿,都是一团黑影。”那豆又一指那盒儿:“再说听还听不出来?要不再劳驾我爷爷晃悠晃悠?”这话便让他爸他妈瘪了瘪嘴,不作声了。确实,对于爷爷的盒儿,他们不仅上午在车外晃悠过,刚才回家之后,还又细致地、抱着研究的态度重新晃悠过一轮。他们不仅晃悠,而且倾听,越听就越感觉那“咯噔咯噔”确实不像是骨骼,而像是某种金属和木头匣子碰撞发出来的。爷爷的盒儿里为何会有金属,这个问题姑且不论,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块金属不属于爷爷的身体。爷爷有血有肉,并不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记得刚进门时,阴大夫还问过:“他爷爷动没动过什么手术?”阴大夫随后又解释,如果骨折过,那么往胳膊腿里打块钢板也有可能。对于这个问题,那豆他爸倒是实事求是:“这个真没有——您比我们清楚。”那豆他妈又补充:“早两年他爷爷腰不好,您不还劝他开刀再装个什么零件来着?可他爷爷嫌麻烦,还说身上要多了块儿不是爹妈给的东西,心里膈应得慌。”那么此刻,那豆反倒想问:眼下盒儿里果然多了块儿不是爹妈给的东西,爷爷就不膈应得慌吗?他其实早已看出,他爸他妈之所以吭吭唧唧地绕圈子,看似是头脑混乱,其实还是在拖延问题。一句话,他们不想担责任,尤其不想从他们的嘴里说出开盒儿这个决定。他妈这么做还能理解,毕竟姓马而不姓那,他爸也是这么一个态度,就让那豆有点儿瞧不上了。诚如爷爷过去的评价:“你爸这人,不是个能扛事儿的人。”这么一想,那豆竟涌上了一腔舍我其谁的豪情。他脱口而出:“说来道去,还是得开。也就一盒儿,该开就开。”

果不其然,他爸脸上浮现出了释然的神色:“这可是你说的。”那豆顶了一句:“我爷爷要是不乐意,那就让他蹦出来抽我。”他爸就瞪了那豆一眼,那豆又回瞪了他爸一眼。而这时,还是阴大夫说:“你们爷儿俩也别呛呛,心情都理解。按说外人不该插嘴,但我同意豆儿的想法。我还劝你们,对于这事儿,首先得抱着一个唯物的态度。人死灯灭,物质不灭,木鸣星坠,自然现象。哪儿那么多忌讳?就算有忌讳,既然出现了问题,也不能糊里糊涂地把他爷爷埋了吧?而且就算从唯心的那方面考虑,咱们甭管怎么做,不也还是想让他爷爷在‘那边’能踏踏实实的吗?总而言之,唯心唯物都说得过去——这就行了。”到底还是有文化的人,又唯物又唯心,居然能用相反的词儿论证同一件事。当然这也是他们家人巴巴儿地把阴大夫请来的原因——为的就是让人家替自己拿主意,或者是替拿好的主意找理由。而那豆他妈又朝屋门外瞥了一眼,扬起了脆嗓子:“既然阴大夫也这么说,那别人更不会说什么了,对吧?”这时,自从爷爷“薨”了以后一直沉默的八哥也突然开了口:“不要信谣传谣。”窗外寂静,阳光耀眼,一蓬枣树轻轻摇晃。接下来,便执行那个决定:开盒儿。动手的是那豆他爸,这个责任是逃避不掉的,因而他爸那表情说是像在受刑也不为过。在殡仪馆里,那盒儿早用一块红布包好,现在又被解开,盒儿上刻着爷爷名讳,镶着爷爷照片。其他人看了一眼,情不自禁地迅速坐直,双手拢在膝上,那豆他爸更是肃然咳嗽了一声,手上和脑门上的汗都下来了。这时反而不再有言语,大家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豆他爸用手去揭那盒儿的盖儿。揭了两次却没揭开,他爸“咳”了一声,这才意识到不是因为手潮,而是因为把爷爷装进去后,盒儿上封了一层蜡。于是还得上器具。那豆他妈又往出跑了一趟,片刻从厨房拎回把生了锈的菜刀来。他爸又“咳”:“有他妈用这个的吗?”他妈反问:“那你说该用什么呀?”好像还真没有合情合理的器具。但菜刀毕竟不像样,令人不免产生了把刀架在爷爷脖子上的联想。后来还是他爸去东屋,从床底下的工具箱里拎出一把改锥来。把改锥涮了涮,沿着盒儿上的缝隙走了一圈儿,“啪啦”一声,盖儿便开了。那一瞬间,那豆居然担心盒儿里会蹦出一个虚幻的爷爷,指责他们这些不肖子孙惊扰了他永恒的清梦。那豆还想,如果真是那样,他也只能对爷爷解释:您别怪我,这还不是为了能让您踏踏实实的吗!爷爷也许会说:为了我踏实?我看是为了你踏实。那么那豆还会说:我踏实不也就是您踏实嘛,就像我小时候夜里老哭,您就整宿抱着我,还像您老了起夜踢尿盆,我就给您送墩布——这都是因为我们必须为对方着想。那样的景象和对话毕竟未曾出现。盒儿里静悄悄的,什么响动也没有。不光那豆,他爸他妈和阴大夫也都伸着脖子,向那正方形的小口儿看了进去。四个人如同扒在了一口枯井的边缘。在他们的幻觉中,那井是深不见底的,然而事实当然不是:盒儿很浅,半满着,盛的是些灰白色的粉末。那粉末的质地相当粗粝,仿佛不是来自一个活人,而是来自自然界中某个荒凉的所在,比如石灰岩上的沙堆或火山爆发留下的灰烬。这也就是爷爷此时的形态了。然而发出声响的又是什么呢?他爸轻轻晃了一晃,再晃了一晃,便从粉末底下露出了尖尖的一角,乌黑的颜色,锐利而坚硬。“就……就是它。”那豆他爸说话如嘘声,像怕吹散了粉末。那豆便朝盒儿里伸进手去,捏住了尖角,将那东西拽了出来。那一瞬间,他只觉得手指灼烫,仿佛爷爷还在燃烧。果然是块金属,沉甸甸的。它的形状毫无规则,边缘尖锐,厚度大约也就半厘米,最宽的地方也不及一张公交卡。它的表面居然相当平滑,闪着润泽的光芒。这到底是什么呢?“难不成是炉子裂了,掉下来一块儿?”他妈已经猜测上了。他爸便摇头。炉子要能碎成这样,那还不炸了膛了?跟车打交道的人到底要比跟肉打交道的人更有物理常识。而阴大夫又回到了刚才的思路上:“他爷爷以前真没受过什么伤?”他爸便又摇头。一边摇头一边似在回忆。阴大夫还说:“或者以前受过伤但没告诉过你们?”这就不仅让他爸摇头,连那豆也说:“我爷爷上澡堂子时,都是我给他擦背。我爷爷也就是腰不利索,身上滑溜着呢,没疤没痕。”而他爸终于停止了茫然的摇头,问阴大夫:“您这么说,意思到底是……”阴大夫好像叹了口气又好像喘了口气:“这东西很可能还是身上带的。外科上有这样的情况,异物卡在骨头里,做手术也取不出来,就只能伴随着伤者……”这时,那豆却突然迸了一句:“这是我爷爷吗?”他看见他爸脖子一战,寒毛倒竖地瞪着自己。但他脑子蒙着,继续指着那盒儿说:“这可能不是我爷爷。”说完这句,那豆便看见他爸做出了既稳重又方寸大乱的举动:他先眨了眨眼,然后缓慢地、谨慎地将盒儿放到了桌上,然而当他的双手刚刚离开那盒儿,他整个人立刻“嗷”的一声坐到了地上。他爸四仰八叉,全身筛糠,好像一只被剪断了线的木偶。……

《漂洋过海来送你》 石一枫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3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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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4月16日(周六)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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