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灯《我的二本学生》背后的教育困局

黄灯《我的二本学生》背后的教育困局

文/蔡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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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我的二本学生》引发的讨论

黄灯老师这本《我的二本学生》出版于2020年8月，当年便获得了很多奖项。后来还上了“十三邀”。总之是获得了很多关注。黄灯老师本人是一个很诚实的写作者，从“十三邀”和《我的二本学生》这本书本身，都可以看出来。这样的写作者，在面向一些真问题进行书写，在我们当下这个时代，是不多的，所以无论如何，还是需要致敬。

我们选这本书来共读，是因为，黄灯老师关注的是我们大家都会很在意的一个孩子的出路的问题。书中讲了很多真实的案例，确实是我们近年来亲眼所见的，也是我们很多家长的焦虑之所在。教育如此内卷，考个二本大学，还有什么用呢？是不是毕业即意味着失业。以及，即便你有二本毕业，但你仍然可能混迹在社会的中低阶层。这是我们这代父母极为焦虑的根源。

你想，我们这些从农村来的，也算是小镇做题家出身的，很勤奋很努力，才保住现在这个中产阶层的地位，在中小城市混口饭吃。可是，我们的孩子，要是这条路走不出，他可能连我们现在的生活水准也保不住啊。这个实在太焦虑了。

但就一本关注教育问题的书而言，我个人觉得这本书呈现出来的内容还是不够的。也就是说，黄灯描述了一些事实，但是对这些事实的背后的根源，基本上没有涉及到。如果有一些别的视角，比如经济学视角、社会学视角，就会避免这本书情感有余而深度不足的问题。

所以2020年书刚出版时，我大致看了一下梗概，就判断，可能没有王小妮老师《上课记》的深度。王小妮老师那个有思考，从大学生的表现，开始对基础教育的反思，我们的基础教育究竟在做什么。而黄灯呢，则注重事实的描述，里面有一种同情与悲悯。但究其实还是有一种知识分子的俯视在里面。

二、教育的困局

当然，黄灯老师还是揭示了问题之所在，这些问题出现已经好多年了，大致上有以下几个原因。

首先是所谓的“教育产业化”，这个事导致教育成本一路飙升。（以下略）

但是呢，在开头几年，因为中国的经济还行，尤其是加入wto之后的头几年，赚钱的机会比较多，所以问题还不太严重。尤其是绍兴这样的外向型小城市。是外贸导向的，满地都是小老板。那时候我教书每年收入4.8万，我在银行的朋友年收入50万，但我看着别人赚钱一点也不羡慕，只是安心教书，而心忧天下。

你看，只是在绍兴越秀外国语学校毕业，学了个商用外语，什么伊朗语、西班牙语，出来进个外贸公司，做几年学徒，马上自己接单，就是小老板。开宝马车，满大街瞎逛。所以这个时间段里，教育还没那么内卷，因为工作机会很多，自谋职业的机会也很多。公务员下海都是这几年。

黄灯老师所说的问题是什么时候凸显出来的呢？就要讲到下面的几个问题了。

一个是房价飙升导致的城市生活成本居高不下。（以下略）

一个是，市场经济的实质。（以下略）

我们肉眼可见的一个表现就是，有两个时代，是公务员的下海潮，而近几年，则相反，你看，考公，考编的人数每年飙升就知道了。

这就导致一个学历贬值的问题。我们之前已经聊过。深圳中学招的都是北大清华的博士，余杭一个街道居委会，招聘的是地球物理学的博士。我一度有点纳闷，你一个清北的博士，去街道居委会干嘛。但是据说这个职位，年收入不少于30万，也就释然了。

这几年很热的一个词，叫“内卷”。什么叫“内卷”，你参照一下明清时期所谓的“大分流”，为什么“内卷”这个词是那些研究明清历史的人提出来的。因为那个时代，人口飙升，而生产力没有质的变化，没有科技的加持，没有充分市场化的加持，于是就内卷了。

内卷的本质其实就是低水平竞争的加剧。原来吃一个包子，只要付出一分的劳动就好了。但是现在，来竞争这个包子的人多起来了，于是劳动变得更廉价，要吃到同样一个包子，就得付出5分，甚至10分的劳动。

我前阵子看过一个美团骑手的分析。获得同样的收入，以前只要一天10单，但现在，需要跑20单。这就是内卷。为了这个包子，消耗的无效劳动更多了。但是本来，你的这个劳动，可以创造出更多的价值。但是内卷了。

但我们对教育的怀疑，就这样开始了。就是说，教育，还能不能改变一代人的命运呢？按照我们以上的描述，这个系统的教育，是很难再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的了。甚至，要是家庭经济基础不好，投资子女的教育，还得背负一身的债务，而二本学生出来，无非就住一个出租房，从事一个看不到前途的职业。就像黄灯老师的多数学生那样。所以我跟白老师上次讨论过一个问题：教育到底是社会流动的阶梯还是障碍。

在我们这代人身上，我是70后，教育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的。那时候，物价N年没涨。至少房价没怎么涨。进入体制，旱涝保收，有很稳固的国家给你兜底。所以，那个年代，重视教育，流行一句话：知识改变命运。那是可信的。

但到了当下，我们还能不能说这句话，大家是不是就会有怀疑？甚至，教育因为成本高企，最终成了成了压垮这一家的稻草。

我去年写了一篇文章，讲我们这代人的焦虑，基本上就是说了12个字，为什么我们这代人这么焦虑，像一代无根的人，那是因为：传统已经破碎，现代尚未建立。你可以去看我这篇文章，我觉得已经说明白了很多问题。兹不赘述。

以上说的好悲观。这就是大势。个体在这个大势面前，就是蝼蚁，我们是掰不过这个时代的。时代的一粒灰，落在我们个体的头上，就是一座山。

三、教育的破局

但我要讲的，不是很悲观的看法。我们需要重新去定义这个所谓的教育。也就是说，我们不要只是盯着体制内的12年一贯制的教育系统看。那个评价，已经很难出寒门贵子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是科举时代的幻梦。现在只有小镇做题家，拼死拼活，奋斗了前半辈子，可是进了大学，等着孩子的是空心病、抑郁症。

好歹没空心，还正常，可是小伙子约个女生，进星巴克还要掂量一下口袋里有多少钱。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个穷人家出来的孩子，想约他暗恋女孩子去星巴克，但他一直以为进一次星巴克要花费1000元左右。这不是缺少常识，而是因为，贫穷影响了他的思维方式。这个社会阶层的鸿沟，非常严峻地横贯在我们每一个面前。

这一点，跟我们小时候的绝对平均主义很有不同。职工虽然比我们农民更好过一点，但是在物质上无非也就比我们多几颗大白兔奶糖，这个鸿沟也是鸿沟，但是你可以通过教育，实现跨越。很多年前，互联网上，有一篇名文，十年砍柴写的《进城走了十八年》，讲农村人变成城市人的故事。现在呢？城里有房和屌丝创业，之间有天渊之别，你一辈子都攀登不到你看得见的那个彼岸。

所以这对我们家长提出了一个很高的要求，就是，要做到“教育的破局”。这是我2016年的一个演讲的标题。但是那个演讲，还是很模糊，语焉不详。从那以后，我一直在做的所谓教育，就是这个，而不是死盯着分数，你分数再高，拼死拼活，你进个清北，博士毕业，进余杭的居委会，这居然还是一个好选择，那你读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吗？

也就是说，同样是叫做教育，但是你所谓的教育，不是我所谓的教育，我们要破除掉既有的被灌输进脑子里的那种教育的形态，同样叫做教育，但是呢，此教育不是彼教育，我们要自己醒悟过来。

所以才需要教育创新。而这种创新，最重要的不是教育的形式，而是教育的核心理念。我们要把新的理念，来贯穿到孩子们的教育上。

这个理念的核心是什么呢？其实就是重新提出人的发现这个概念，还是要回到两个点，一个是人文主义的教育，以及与之密切相关的通识教育。以及，教育要面向不可知的未来。

“人的发现”、“人文主义”，这些词都很玄，很形而上，一说就像专家喊口号。但是这些看似空洞的概念，其实都可以化解和拆分，就像一个乐高的巨大模型，最后还是由一个个小元件拼起来的。我们就是要在这个理论背景，去做一些拼接小元件的工作。比如通识教育，比如批判性思维的训练等等。

我这几年做的事，写的文章，就是在把这些教育理论的概念细节化，变成可以操作的东西。比如罗素说的，我觉得很对，但是罗素提出了一个理念，那我怎么办？我就看，怎么在儿童教育中，把这个理念具体化，具象化，具有可操作性。

我理解的人文教育，也不是一整套的体系，比方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把孩子当人，当做一个有无限可能的个体，而不要把养育孩子这件事太功利化。

你们看，我们到目前为止，前面所讲的，都是教育和就业的关系。黄灯的描述也是这样，二本学生，成功和不成功，一个标准就是，有没有好工作，有没有赚到钱。这个标准也很重要，至少要能自食其力。教育不是让人去生活吗。这也是对的，但不是唯一的。

这个体制内教育，其实在最初成型的时候，是为了培养合格的产业工人。它本身就是一种工具化的教育观。教育的形态本身也已经很滞后了，有人说，学校在用19世纪的知识，20世纪的教育形态，来教授面向21世纪的孩子。

我们自己也是这个教育体制驯化的，所以认为这个天经地义，除此之外，就没想过别的东西。这其实一方面也是很低级的生存哲学。吃饭哲学。念书念到博士后，去街道办事处，为了拿30万年薪。可是，你只要成为任何一个行业翘楚，30w年薪一点都不成问题的呀。

四、普通家长如何突围

事实上，无论从非功利和功利主义两个层面，当下的体制内的教育，已经陷入了困境。但是这个困境在那里，大家习焉不察，因为我们都是被这个体制内教育驯化出来的，我们自己的思考不能突破这个思维的定式。即是说，我说的是这个体制内从幼儿园到大学本科的一竿子到底的体制内教育，深刻地塑造了我们。

但教育这件事本身，如果我们正本清源，回到其本身的话，我还是认为教育是有力量的。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说，教育，财富蕴藏其中，教育有一种弱德之美的根源所在。

所以我们要跳出这个思维的定式。现在的教育，是要把人作为一个工具人，那么我们就回过来，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理性人；现在的教育，是要把人作为一个单向度的人，那么我们就回过来，让孩子成为一个多面向的、丰富多彩的个体。这是人文主义教育的核心之一。

也就是说，从非功利的一个层面来讲，人的自我发现，才是教育的最核心的问题，知道自己是谁，明白自己这短暂而惟一的一生，要去做些什么。这个是最重要的。这就是孩子有自我了。这个是最根本的一点。人是有价值的，这个价值不是我这样的偏向于人文主义的教育者单方面认定的。我们活一辈子，就是要去实现我这个个体能做的事。这是你的唯一性，是你最大的价值之所在。这个东西，不会一下子发现，但是我们鼓励孩子建立一个自我，这个东西就会在这个孩子身上萌芽。人是万物的尺度啊。

比如我，我现在做儿童教育，暑假带着孩子各种跑，去敦煌，去日本，有人就觉得，阿老师，你好好写作不行吗，你当孩子王，有点大材小用。我很反对这种观点。因为，这个事情，是我很享受的事情，一旦跟孩子们在一起，我就很愉快，我喜欢这个事，这就是我最适合，也一定程度上最擅长的事。我在这个里面get到我生命的价值了。这就是我的自我。唯一遗憾的是，我大概是40岁之后，才找到自己的价值。

我们在养育我们的孩子的时候，除了学校在教育之外，我们要把自己的关注点移到这里。这些个东西，才是让孩子将来能获得幸福生活的最深的根源。

这一点，可以参看我去年年初写的一篇文章，《关于育儿，我不佛系，但我更不鸡血》。也就是说，我们的关注点，要从唯应试论里面出来，而是更关注孩子的自我的生成。

即便退一万步，我们从功利的层面来讲，那些有自我的孩子，他们即便要在体制内的教育里获得一个好的分数，也比那些没有自我的孩子强100倍。因为他们有自我，有目标，有大目标小目标，就可以分解他们当下的任务，把高考当做一个项目，拆解开来去做啊。我认识很多学霸，他们都是很清晰的。越是清晰，越能做成轻松的学霸。

再有一个功利的层面，就是日后步入社会。我们知道，决定一个人的职业生涯的成就的，不在于他的考试能力，不在于智商，而在于此外更多的东西。比如专注力，比如自我规划自我管理能力，比如目标和愿望，比如真正热爱的东西。

所以我为什么重视孩子的单纯地无功利的玩，因为“玩”才是孩子的正事。在“玩”里面，发展出了孩子最真实的能力，这个能力，谁都带不去的。所以我跟菜虫常说的一句话是，你暂时不要考虑什么职业最赚钱，你要问你最喜欢什么事。你以后只需要去从事喜欢的事业就好了。因为只有真心喜欢的职业，你才能做到优秀，而一旦你在这个行业内成为翘楚，你自然不愁赚不到钱。最悲催的就是为了一个包子而要付出无数倍的低效劳动。这是对你自己的生命的浪费。

这个话说得很薄情，也很残酷。尽管我们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但很多孩子还是被教坏了。在未来的人生路上，我们彼此之间是有协作的，但真的，也是有竞争的。有见识的家长培养出来的孩子，将来无论是生活还是职业，都会胜出。而很多爹妈之所以埋怨孩子没有出息，问题就出在埋怨里，你现在流的泪，都是当时教育孩子时，脑子里进的水。

为什么有的名校毕业生多郁郁不乐呢？当然这里缺乏数据，只是个案。因为，他们在考上这个名校的那个瞬间，就是他的高光时刻，而此后，他们唯一的擅长的的能力，再也没有帮上他们过，那个能力，就是考试能力。那是他惟一的高光时刻，之后越来越走下坡路，于是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人生。但是你要是知道，高考只是一个项目的时候，这个项目只是为了完成你之后更多的项目的一个过渡的时候，你就释然了。这个时候，突然就会重新发现自我。

所以，前面，我们讲了很多当下教育的困境，不再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这是作为制度的刚性的存在，很难撼动。但家长还是可以教育自救，就是教好自己的孩子就够了。我们今天聚在这里，我们只是小众的。远离鸡血的、成功学的大众。因为大众永远是大众，而小众恐怕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小众。而小众的可贵在于，他们洞悉了这些奥秘。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黄灯老师看到了问题，但是她没有能深究这个问题背后的那些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根源。更没能提出一个可以跃进的路径。但是，我们自己也是做教育的，黄灯老师的终点，恰恰是我们思考的起点。这就是我们要一起来读这本书的原因。我们一起去发现问题，并且一起考虑，如何去项目制地解决这个问题。

这是我自己读书几十年，教书几十年，育儿16年，自认为看到的问题的核心，以及解决之道。这不是一个一揽子的社会化解决方案。那个是大人先生们衮衮诸公需要去解决的问题。我提出的是，作为一个个体，作为一个知识阶层的父母，一个侥幸还在社会中间阶层的父母，我们可以做的那些事。不要宏大叙事，只要能帮到那些我看见的父母，帮到那些能跟我发生关联的孩子们。

关于后面，教育的破局之后，就是教育的重建。关于学校教育部分，我是体制外的自由职业者，无由建言。一个很普通的教育从业者，只做力所能及的小事。所以我也瞩目于家庭教育，希望能有一场家庭教育的微革命，这场革命，发生在我们每个人的内部，每个爹妈，都自我革新自己的教育思想，从一元思维的定式里跳出来，看到孩子的更多可能性。

最后，我想说一句彻底暴露我浅薄的乐观主义的话：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中华文明5000年了。我们历史上，匮乏、战乱、瘟疫的时代，远多于承平日久的时代。我们没得选，只有去担当自己的命运。但你看，任何一个时代，都有自由奔放的灵魂。我们自己要变成这样的人，我们的孩子也会是这样。

最后，说一声。我的老微信号不能用了。以上是我新号，旧雨新知可扫码加我，以免失联。